菊花姐:
黑生哥走了,我心里很难过,感到深深的惋惜和怀念,逝者已矣,你一定要坚强。
三点四十六分,二哥给我打来电话,我没有接到,五分钟后,我爸打来视频,解锁屏幕,他神情凝重,嘴唇微颤,那时我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他喉结蠕动,抿着唇,好一会才沉沉地说,你黑生哥走了。我一时间鼻子发酸,喉咙打颤不能说话,一股凉意蹿上头顶。我们预知了结果,但当不幸真正降临时,依旧难以接受。
以前我和他经常通电话,打视频,关心询问彼此的近况,探讨将来的打算,约定下一次相见的时间……他是我哥,我是他的兄弟,但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他关心我,照顾我们家,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我很感激他。他干了两届村委会主任,为村里干了很多实事,大家都敬重他。他是个充满活力的人,自信乐观,斗志昂扬,去年初,他去广东伐竹,但三天两头停工,钱没挣着,倒花去不少,他打电话和我说这事,带着唱腔揶揄自己,听不出来一点悲观。他总是处变不惊、自信从容,我没见过他着急上火,你们修房子欠了很多贷款,他不愁,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干,努力挣钱还贷,唯一一次见他着急,是大娘摔伤,内出血,但她固执不愿意进城就医,他电话不断,马不停蹄从海南风尘仆仆赶来。我喜欢听他讲话,幽默风趣,我曾经因为他讲一句话笑了好几天。
你们来贵阳时,我见他与正常人无异,只是声音微微沙哑,他斜躺在沙发上,话很少,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我给他递烟,说是多抽几支,将堵塞的血管冲开,也许脖子上的肿块就消散了。我并不知道他病得厉害,根本没有把他和肺癌晚期联系到一起,所以我还拿他的病情和他开玩笑。你们当天就回去了,我给康康打电话,他告诉我,说没事了,叮嘱我不要问他(黑生哥),也不要跟别人说,免得大家都知道了,他心理压力大。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我怎么愿意相信那种孽障病会生在他身上。我妈预备了你们的晚饭,我告诉她你们已经回去了,她一直说,来都来了,至少住几天院,开些药……
等我知道后,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很多次想给他打电话,在心里反复打腹稿,但似乎怎么说都不恰当,我怕说得不好让他伤心,耽误他的病情,于是和二哥约定,两周后回去看望他。我满娘不知在哪关注到一个称是能治疗癌症的博主,让我推给你,说是问问看,总还有一些希望,可我知道这种希望,其实是没有希望的希望,是希望破碎的绝望,是令人痛苦的希望,一些疑难杂症可能用偏方能见效,但未见癌症晚期能用偏方治好。我不忍心把这种冷冰冰的热心话说给你,但耐不住她们轮番催促,于是我推给了欢欢,她显得很平静,说不试了,也不要再推给你,这是她对病情的理性,对你的爱护和对我的坦诚,我很欣慰。
回去的那天我遇到了康康,他喝了酒,但没醉,我有些惊诧,他从酒桌下来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非常少见,我们聊了很久关于黑生哥的情况,他说黑生哥刚刚察觉情况或许不妙的时候让他带他去医院,他当时正和朋友在一起,接到电话有些恼火,让他自己去,便挂了电话,后来黑生哥一直埋怨他不关心他,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他那种状态我能清晰地感知。前年,医生告诉我,说我爸肺部有结节,大概率是肠癌转移,朋友问我爸的情况,我也是笑着告诉她的。他们父子或许比平常父子有更复杂而深沉的情感,但唯一的儿子,怎能不爱把一切都给了他的父亲呢?
我看见他,他的脸像被马蜂蜇过,肿胀,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脸色苍白,胸口血管乌紫。他喘得厉害,这使得他咳嗽绵长无力,似乎要窒息,我连忙抚他的背。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又去厢房的楼梯上坐了一会,终于不能坚持,去了卧室,虚弱使他不能久坐,我看着心里酸楚,不敢和他说谈论病情,只有他自己说起,我才敢顺嘴接几句。他告诉我,说吃了草药之后,他脖子和身上都消肿了,他说草药有效果,但难吃,吃了之后肚子憋胀,上了厕所之后才能舒服一些,他那时候心里还是有希望的,眼里还有微弱的光,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他的幻想,他的希望不切实际,看着他的眼睛,我心里酸楚,急忙把目光挪开,不去直视他的眼睛。走的时候,我去卧房看他,他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枕着头,趴在床沿上睡,他不能仰躺,那样他会喘不过气,可是这样怎么能睡得好?呼吸机每隔十几秒就“滴”一声,声音虚弱绵长,让人揪心,让人心酸。我不忍心去打扰他,岂不料那是我兄弟之间的最后一面。
他说,无论如何,这辈子已经到头了,死就死吧,可是他常常挣扎着起来去地里看庄稼,在田埂上、山脚下、小河边久久驻足,直到身体不能支撑。他已经选好了去处,那地方离家很近,平坦、宽敞,一条大路直通家门口,也许他是不想折腾为他抬棺椁的亲朋邻里,也许他是想离家近一些,方便子孙前去祭奠……
从我在贵阳看见他,再到上次回去看见他,再到今天他离开,一个半月的时间,他的生命肉眼可见地流逝了。生命脆弱超乎想象,但人应该坚强,我听说你总是哭,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你们俩总是有说有笑,生气,但从不隔夜,拌嘴,但从未激烈争吵,我见过你们拌过一次嘴,结果他一句玩笑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大概理想夫妻,就是你们的那个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强行分开,是断骨,是切肤,哪能不痛呢?我不知道怎么劝你,这也是我一直也没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怕一提起他,你就难过,就哭。哀伤是不能避免的,天人永隔的痛苦并不是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的,但也不能长久地沉沦在痛苦里,你还有你的责任,还有你的生活,还有很多人需要你长久地,快乐地陪伴他们。把他深深地放在心里吧,带着他对未来的憧憬好好生活,将来某时,或是微风吹动枫叶的下午,或是蝉鸣与蛙声交织的夜晚,或是稻子和玉米成熟的秋天,你一定会再见到他,那时候,再把他离开后的故事说给他听。
且哀且痛且惋惜,且念且行且珍重。愿你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