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是大地最清晰的掌纹,沿着山脉的脊梁与河流的脉搏延伸,如一条灰色的长蛇在时光里游走。我站在路旁,看那些车辆呼啸而过,车轮碾碎晨露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沥青,竟觉得这路是活的了——它呼吸着车流的温度,吞吐着四季的风尘,在每一个晨昏交替时分,悄然生长出新的纹理。
行驶在路上,车窗外的山峦时而化作水墨屏风,时而坍缩成模糊的色块,仿佛天地在流动中重新排列组合。四月的花疯了似的往路肩挤,柳絮的绒毛被风卷成雪团,油菜花的金黄漫过路基,公路都变得多姿多彩。
偶尔有老农赶着牛羊横穿公路,蹄掌在柏油路上敲出细碎的鼓点,一阵风吹过,路边掉落的花瓣翩翩起舞。这些瞬间总让我想起童年,那时的路还是黄土小道,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去县城,我骑在油箱上把着龙头,感受风的自由、泥土的芬芳,滴滴滴的车铃在麦浪里荡出清脆的涟漪。早期的公路建设者们,正是在这样的土路上用骡马驮运水泥,在煤油灯下计算数据,用最原始的方法丈量每一寸土地。档案室泛黄的照片里,道工在简易的道班前,背后是刚铺好的碎石路基,他们笑得像山间初绽的花朵儿。
正午的公路是滚烫的铜镜,阳光在路面上折射出虚幻的蜃景。远处的水汽里浮动着海市蜃楼般的卡车轮廓。大货车喷着白烟爬坡时,我总看见他们后视镜里闪烁的汗珠,那些承载着山里的希望的货物,乘坐东风去到了山外。一代一代的公路建设者们,也是在这样的烈日下,用铁锹搅拌沥青,任由汗水浸透工装,将泥泞的道路铺就成康庄大道。儿时坑坑洼洼的土路,随着岁月的变迁成了一条条银蛇,缩短了行程,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小楼,淹没了麦浪。
暮色沉降时,公路成了流动的星河。闪烁的灯光在暮霭中撕开金色的裂隙,尾灯串成蜿蜒的珠链,那是归家者的灯塔信号。我曾在路上遇见一场暴雨,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冲刷出模糊的水流,窗外的应急灯闪闪烁烁。这让我想起同事们在暴雨夜抢修塌方路段的经历,手电筒、车灯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晃,大家挥舞铲子,直到东方破晓,公路重新贯通,那一刻的霞光,像熔金般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我才突然明白,我们修的不仅是路,更是希望。
深夜的公路是孤独者的诗行。远处的山巅亮着暖黄的灯,像坠落的星星在云层里闪烁。未完工的路段,压路机的轰鸣声与星辰的低语交织,公路人的安全帽和安全服在路过的车灯里反射着闪耀的光。而老一辈建设者的指纹早已渗入路基,那些扛着铁锹在烈日下行走的身影,那些在风雨中修补裂缝的佝偻脊梁,那些在劳作中被磨损变形的十指,都化作公路掌纹里最深的褶皱。
公路永远年轻,它吞咽着四季的风尘,又不断在裂缝中生出新的肌理。那些建设者们早已散落天涯,但他们的指纹永远留存在每一粒沥青里,每一条标线中。当车轮碾过路面的标线,那些关于出发与抵达的往事,便化作沥青深处永不褪色的印记——那是测量员踩过的脚印,是技术员画过的草图,是工程师眺望过的远方,是养路工挥洒过的青春,是无数无名者用生命丈量出的,通向希望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