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云南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那地方藏着个古雅的名号——银生古城，从前是茶马古道上绕不开的一站。景东的山是连成片的绿，茶却比山更盛，漫山遍野的茶树，把坡坡坎坎都染得透亮。记得幼时，我总黏着祖父上山采茶，指尖掐住嫩绿的芽尖，清冽的汁液便顺着指缝渗出来，带着山的清润。祖父总说：“这汁液是山的血，养了我们景东人一代又一代。”

景东的茶好，好就好在那份不急不躁的性子。茶树都长在海拔一千七百米以上的山坡，常年裹着云雾，阳光得穿过层层云絮，像被筛子滤过似的，碎碎地洒在茶叶上。这般慢养出来的茶，骨子里带着股清冽气，不似平地茶那般沾着急功近利的躁气。采茶人也慢，指尖一片一片地掐，腰弯得轻，动作柔得像在跟茶树说悄悄话，倒不像是劳作，更像一场与青山的约定。

2023年，我考进贵州普安公路管理段，离家七百多里。初到普安时，陌生感像潮水压着胸口，直到有天在朋友姐姐家喝到一杯茶——茶汤入口的瞬间，那熟悉的清冽气窜进喉咙，我忽然就怔住了。朋友笑着说：“普安也产茶呢，普安红很好喝的嘞。”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杯底舒展的茶叶，忽然觉得那七百多里的距离，竟被这一缕茶香轻轻揉碎了，连空气都变得亲切起来。

普安的茶与景东的茶，像一对性情不同的故人。普安茶更显醇厚，入口带着些岁月沉淀的绵柔，像历经世事却依旧温和的中年人；景东茶则守着少年般的清冽，一口下去，满是山野的鲜活。两地隔着千山万水，却因这茶香牵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我有时望着杯中的茶会想，茶叶大抵也如人，在不同的水土里扎根，吸着不同的阳光雨露，便养出了不同的性子，却同样藏着对土地的赤诚。

作为彝族自治县，景东的火把节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热闹得能掀翻山头。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彝家儿女们举着熊熊火把，从各村各寨汇聚过来，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也映红了每个人笑盈盈的脸。人们围着大火堆跳左脚舞，歌声裹着火苗的暖意往天上飘。我小时候最盼这日子，因为那天父亲会破例给我递一根小火把，让我跟在队伍后面跑。虽说常常被烟呛得眼泪直流，睫毛上还沾着火星子，却依旧乐得不撒手。

今年的火把节，我因为工作没能回家。那晚我在普安的宿舍里，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满脑子都是家乡的火光——恍惚间，竟觉得那清冷的月光也染上了火把的暖色，洒在窗台的小茶树上，叶尖像沾了细碎的火星。第二天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在那头絮絮叨叨：“今年火把节比往年还热闹，你要是在，肯定又要追着火把跑。”我握着听筒，鼻尖忽然飘来桌上残茶的香气，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普安的宿舍，还是在景东的家里。

在普安公路管理段工作，跟着同事巡视道路是常事。普安的山路绕得很，有时转过一个弯，眼前会突然铺开一片茶园，绿得晃眼，从山腰一直铺到云端。风一吹，茶叶泛着亮闪闪的光，像一片绿色的海。我总忍不住停下来看，采茶的多是头戴斗笠的妇女，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手指在茶枝间翻飞，快而不乱，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绿网。这景象与景东的茶山何其相似，只是耳边传来的采茶调，带着些贵州方言的软糯，换了口音，却没换那份对茶的温柔。

如今我在普安待了快一年多了，日子渐渐顺了心。宿舍窗台上摆着一盆小茶树，是我从景东带来的，虽说比不上山上的茶树茁壮，却也凭着一股韧劲活了下来，新叶冒了一茬又一茬。每天清晨出门前，我总要先凑过去看看它，指尖碰一碰嫩叶，像在跟家乡打个招呼。同事们常打趣我“思乡成疾”，我只是笑，没跟她们说——这株茶树于我，不只是家乡的念想，更是异乡里无声的陪伴，替我守着心底的那缕茶香。

前几日，家里寄来了今年的新茶，是春茶里最嫩的“雀舌”，芽尖细得像雀鸟的舌头。我邀了几位同事来宿舍品茶，热水冲进茶杯时，茶香一下子弥漫了满室，同事们都惊叹：“这茶也太香了！”她们问起茶的做法，我便把景东采茶的讲究、晾晒的火候、炒制的手法一一道来，说到兴起时，指关节还比画着祖父炒茶时手腕翻转的弧度，等反应过来自己这般失态，脸颊都热了。一位同事却笑着说：“谁说起家乡的事，不是这样眼里发光呢？”

茶过三巡，有同事忽然问：“你想家吗？”我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指尖摸着温热的杯壁，轻声说：“茶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话听着或许矫情，却是我此刻最真的想法。景东与普安，因这一杯茶有了牵连；我的过去与现在，也因这缕茶香得以续接。

窗外，普安的夜色渐渐浓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我想着此刻的景东，天空定也缀满了繁星，两地的天空虽不一样，却共享着同一轮月亮。就像景东的茶与普安的茶，风味各异，却都吸足了阳光雨露，藏着种茶人的心血与期盼。

人生大抵也如茶，有浮有沉。我从景东来到普安，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茶香，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或许有一天，我的身上会染上普安的醇厚，但若说起心底最真切的底色，始终是景东那缕清冽的茶香。

茶凉了，我提起热水壶续上，看着茶叶在杯中再次舒展。这简单的动作，我在景东做过无数次，在普安也会一直做下去。茶香袅袅中，景东的茶山与普安的茶园渐渐重叠，两个城市的轮廓不再分明，只余下满室清香，裹着我对过往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