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聒噪的知了如约而至,一如往昔,它们还住在我窗外的小林子。许是温热至极,一只小不点儿竟猛蹿至我的书桌,上蹿下跳,殊不知此刻的我们面面相觑,谁更紧张。
盛夏的夜,因鸣蜩嘒嘒而苏醒,除此之外一切皆静。和她好像,絮絮叨叨,年复一年。她是我最爱的老太太,住在思念以南的地方,贵州思南下辖的一个小村庄。
和往日一样,我习惯性地打开老家老屋的监控,想看看奶奶,看看家。监控里,夜幕兜头罩着奶奶所住的厢房,院子里的路灯和透窗而出的微光,还有不时传来的吠声和灯影下成簇作舞的小飞虫……她还是坐在院子里,拿着那把几十年前的棕榈叶蒲扇,佝偻着年迈的身躯。奶奶仰首循着监控方向,我们开启了日常唠嗑模式。
“乖,吃饭没有?什么时候回家啊?”
“奶,我吃过了,我放假就回家哈。”
“你是谁呀?”
“我是露儿啊!”
“露儿啊,你吃饭没有啊?”
“奶,我吃过了哈哈哈哈”
……
闲聊之余,我畅想着奶奶的晚年定要安然无虞。恍惚间,思绪被拉回了故乡,仿佛仍置身于孩提时代的欢愉里。村里的长辈们隔三岔五便会来我家院子话家常,大抵还是因奶奶德高望重,受惠于她,乡里乡亲们对我亦照顾有加。我时常坐在院子里,听大人们聊那些我不太懂的家长里短。他们话匣里的某些故事令人生畏,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我依偎在奶奶身旁,霸占着她的竹篾凉椅,因为我在,她的蒲扇从未懈怠。
我时常在想,奶奶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女性?我数次想提笔言她,总觉惶恐不安,缘于拙劣的辞藻和生涩的笔触,写不尽她一生的安然。
奶奶生于1938年,那个战乱纷飞只有黑白色的年代。贫瘠与荒凉弥漫着整个村寨,这儿是她的全世界。满目疮痍的村庄里,常年饥荒导致家破人亡的惨剧时有发生,奶奶共有兄弟姐妹九人,她是唯三活下来的其中一人。奶奶顽强地熬跑了那一段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岁月,她拼命去解时代束缚的“结”,硬生生徒手扯碎了一切桎梏。
在社会变迁的历程中,她是最普通的农村妇女,一锄一锄凿出了全家的口粮,拉拽着我的父辈往前走,时代的滚滚洪流荡涤后,显露出的真容是含辛茹苦。
动乱年代的她历经人生百态,吃了不少苦,19岁年纪便已早早为人妻为人母,遭受赤贫和困苦。她,让我想起了路遥笔下《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这位不屈于平凡的伟大女性。原来,即使时代荒漠里寸草不生,因有了关于普通大众的成长和淬炼,也能向下扎根开出娇艳的花,荒原也能变苗圃。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是奶奶最爱哼唱的歌,也是她教会我完整能唱的第一首歌,这些歌词,成了我入党最初的信念来源。奶奶啊,从未踏入过学堂,却通读了生活这本大书。她是时代沧桑巨变的亲历者,是社会日新月异的见证人,一切向好的发展态势,教会了她爱与被爱。她常教导后辈,至少要做到:爱国,爱党,爱社会!正是受她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心有感念,在我十八岁那年,我郑重庄严地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最终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
常能与奶奶为伴的童年,在我一个转身后就已杳然远逝,这段时光单薄清浅,却足以丰富我的世界。正如李密在《陈情表》里所说:“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往后余生,常回家看看,哪怕给她剪剪指甲揉揉肩。
她一直都挂念着我,在我年复一年的磋磨之下,如此“要强”的老太太,竟也主动和我说起:“我又想你了嘞,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今年国庆要回家不?”我想,这大抵就是所有老人返璞的状态,直至归真。原来,奶奶的内心从来都很柔软!
只要她在,监控里的老房子就带不走流年,院子随时干净,房脊会飘起炊烟,她会在鸡鸣后晨起,再活许多年。
于她,虽已是四世同堂,奈何儿孙无法随时承欢其膝下。而今,轮流赡养她的伯叔们,陪着她一道,生活在乌江以南的那方土地上,那里任何一个夜晚,该是星光点点。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惟愿奶奶,我最稀罕的老太太,监控那一端,她一直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