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司的黄昏，普通的很。

圆鼓鼓、红彤彤的太阳在不远的小山群之间落下后，清水江的光线忽地朦朦胧胧。这时，天边会与其他地方一样，在白里透蓝的虚空喷涌出浓稠的云霞，鸟儿振翅若穿着新娘的红礼服飞过月亮岛，天上地下竟于那一刻不很分明。在目光所及感慨之余，眼睛又会慢慢的罩上一层由灰而黑的纱帐，直至灯光撕破黑夜的围拢，远处近处亮起玉兔垂落至河底的倩影，念头才会回过神来，“呵，夜来了”。

看，哪里不是这样了。是啊，若单从下司来看黄昏，天空之下的那个时刻太阳一视同仁，所差别的不过是地名的相异。但，我们从大老远跑来下司，即使遇到了黄昏，会真的煞有介事的留意她？当然不会，其实也无需提醒，真若到了下司自然明了。

到凯里之后，我去过下司多回。最早一次去，好像是2011年国庆节后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坐着中巴车莽莽撞撞的跑去。索幸下司不大，我在车站下了车，走出来不远就站在了下司大桥上。那时的下司大桥是公路用桥，还未加盖风雨长廊，两边只有白色的石栏。在桥上向西而望，下司当时尚像一个未曾梳妆打扮的女子，质朴的面盘全吞吐着纯真的韵味。过桥后，我在街上走马观花溜了一圈，不熟又无人带路，便只留心同学对我这个外省人隆重介绍的几种酒，什么杨梅酒、刺梨酒、红苕酒、糯米酒等等。上大学之前，我只喝过一点啤酒，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种类的酒，便想尝一尝。似乎是在临街的一家铺子，我买了一壶酒，那种五斤装的白色塑料壶。酒是刺梨酒吧，记不很清了。提着酒，我重回到桥上。那时太阳欲落未落，风沿着清水江从不知名的地方徐徐漫来，江面跳动着白岑岑的光点，江边的杨柳柔柔的摇晃着细细的枝条，枝条上或微黄或深绿的斑点挤眉弄眼，一齐盯着我提着的白色塑料壶。年轻的我，哪受得了这种挑逗，提着酒就直奔桥下而去。不下来还好，在桥上站一站就离开了，哪会有后来的糗事。

独自坐在临江的石阶上，酒壶放在一旁。太阳落下的那一刻，黄昏接手了它的全部地盘，此时的下司像换了一副容颜，不再那么青涩，而是自在中哼唱着醉人的小曲，“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喝起酒，具体过程已描绘不出，但喝酒这件事我不会忘记。我仰着头，胖墩墩的酒壶斜斜的贴着嘴唇，酒水兴奋地朝外拥挤，他们似乎感应到了知己。但我只抿了一小口就快速地将酒壶放下，不是很好喝，淡中微涩的。那时，沿江木房子的外侧挂着红红的灯笼，他们朝着我笑，“朋友，你是外地人吧”。于这轻淡的问候里，我似乎被拉扯进下司薄霭下淡青的梦。

这梦很轻，一点不厚重，让人能无忧无虑的在其中闲逛。若是想笑就笑吧，若是想哭还需顾虑？若是想多发一会呆，谁会打扰你呢？若是想喝酒，举起杯就是。我举起了酒壶，这次喝了一大口，酒味渐渐的浓郁起来。在那种娴静自得的氛围里，下司近在眼前，仿佛又隔着层纱，不很真切。伸手探向感觉指引的方向，金色的光晕里有浓烈的跳动，又浸润着一层薄薄的甜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耶，眼睛直刺入魅人的江心，昏黄的柔波里倒映着木房子，天空在其更深处，房子好像浮在云的顶端，下司如空中的楼阁。我在一种忘乎所以的自得中还是醉了，但一想到还要回学校又从下司的迷梦里逃跑出来。我歪歪扭扭的坐上了班车，那时候还未开通凯里到下司的公交，班车是那种十九座的中巴车，拥挤的很。

车子不大，空气自然流动的不好，我心里翻江倒海，脑袋昏沉欲裂。下司啊，都是你在黄昏中怂恿的。同车人看出了我的异样，“小兄弟，醉了？喝了多少？”“半斤吧”，对于具体的数量我是随口一说的。“半斤？酒量不行啊！”他们回复的是那样的云淡风轻，那样的见怪不怪，仿佛醉是一种日常的景象，但喝少了醉就是一个奇怪的事。司机怕弄脏他的车，主动叫人递了一个塑料袋给我，我强忍着没有使用它。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始终盯着窗外，担忧着下司方向回转而来的光波。

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我下了车，走起路来整个人东倒西歪。别人会对我指指点点吗？管它了，这么大个世界每天有几个人醉不是很正常吗，都一本正经的清醒才是怪事。但我依旧知晓，在学校提着酒壶是不合适的，那是另一种文明的社会。我脱下外套，将酒壶裹在里面进了校门，我到底是没有吐。依稀记得回了寝室，我没有立刻睡去，而是趴在桌子上胡诌了一首《清江行》的兮啊兮的“骚诗”。现而今，从QQ空间翻出来看，里面两句是这样写的“竹林七子八酒仙，隐迹深谷与谁游？”这里面是否有二十岁时那个我的一点“感觉”呢？

上面是十年前的一点回忆，现在写来肯定参揉了而立之年后的“春秋”。但回忆不就是用现在的智识去扒拉往昔的陈迹，在一丝一缕的分解中又对过去重新体验一番？只怪岁月匆匆，昨日的我年轻，今日的我已是中年。那下司呢？

上月，跟随市里的作家老师去了一趟下司。下司自从设立景区后，我大约有三四年没进去了。这次去也是怀着追忆与好奇的心思。她变化大吗？看，那些新建、改建、扩建的房屋楼阁古韵古香，我不由得赞叹一声“野山鸡变成白天鹅咯”。在下司街上，我们一行人从中午溜转到下午，看了很多地方。各处都是一眼分明的好景物，我的言词若再去为她涂脂抹粉就显得累赘，反而有损她的风姿。但对于黄昏过后的见闻却不得不提。

下司的风景大家一来看便知，一条清水江，一座古城镇，流动的是从古至今的热烈，静默的是由今及古的从容。所难寻觅和发现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与心灵契合的共鸣，一种身心愉悦的快感，它是存在于自然风光与人文风物之中又超脱于其上的，它是简朴而又精致的，它是下司隐藏的一种灵性——那份安闲的陶醉中夹杂着野性的冲动。这样讲可能过于玄乎，幸好那天黄昏后的下司跑出来一个人，她骨子里流淌着那股灵性。

那天是她充当的导游，头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脸圆微胖，四十来岁的样子，在人群中一眼很难分辨。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躯体中间竟潜藏着如此热烈的激情，作为男子那晚我是羞愧的。太阳掉落山谷后，黄昏捧着酒杯而来。晚饭时，她在各桌之间兴奋的“流窜”。到了我们这桌时，她大大咧咧的说，“各位老师，我干了，你们随意。”她仰头就喝光了，不等待我们的回答。瞧，如此的言简意赅。是啊，作为女子尚能如此果决豪爽，在她心底对男士的观念一定是更加豪迈。但实际上我们几个却接不上她高涨的激动，只冷静理智的举起杯，抿了一口稍大的酒，就这么“认真”的应付了。她没有注意这些，继续着她的热情，说她在下司当文化站站长二十多年，很高兴认识作家老师，说这句话时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可能她自己也不曾注意，这么直爽的一个人也有羞涩的刹那。我提前从酒桌离去了，在饭厅的外面，下司的夜晚冷静的如同昨天。我们几个未曾喝或酒量不大的“闲汉”瞧着里面的热闹，都笑着说，“这个龙站长了不得了”。是啊，想起韩愈写过一句话，“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虽则那天没有官长，但初次的认识，她丝毫没有场面话的造作，全是与各人交谈碰杯的坦荡。那晚，气氛在她的鼓动下比酒更浓烈，更香醇。我知道，这浓烈香醇的氛围里绝不是酒精单纯的刺激，它是文化属性在一个人与一群人性灵碰撞后不自觉的狂欢。

我们坐车离去时，她还依依不舍的上车挽留，一个劲的说，“到了下司联系我，采风也好，游玩也好，都可以找我”。我当时心想，这话说的太迟了，要是提早在一千年前说就好了，那么苏轼可能在叹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之后就乘船赶来黔东南了。

    说实话，下司的风景算不上多俏丽。但若是到了下司，还是慢下来吧，看看风景；还是静下来吧，听听风景；还是沉下来吧，想想风景。下司是活的，她不是单纯的石头、房屋与山水，她是黄昏后的一面镜子，这镜子反射的是性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