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隔壁的老陈喜欢栽花,于是在自家门前用砖石围了个小花园,栽有月季、海堂、夜来香、吊钟花等等。一年四季,他们家门前总是姹紫蔫红、鲜艳夺目的。
老陈下班后的时间大多花在花园里,松土、除草、施肥、修剪枝叶、移栽嫁接……在他精心的培育下,花园里时常呈现出五彩斑斓、花枝招展的景致。不时有爱花之人前来做客,大家观花、聊花,有说有笑,自得其乐。
花园虽是老陈家的,但因就在隔壁,我们自然也是受益无穷的,不劳而获地享受着他们家花园的趣味。我最惬意的就是有月亮的夏夜。晚饭过后,先担上几担水,装满水缸,出了一身汗后,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休息,是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光。坐不多时,天就黑尽了,各家各户的灯火稀稀疏疏亮起来,昏黄暗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如同星斗一般镶嵌在大地模糊的轮廓中,月光分外的好,田地里的虫蛙声此起彼伏,尽情奏起小镇盛夏的小夜曲。不知不觉中,就感觉到有阵阵馥郁的幽香飘来,沁人心脾,原来是老陈家的夜来香。而今想来,正是:灯已阑珊月色凉,“闲中一篆百花香”。令人回味悠长,无限怀念。
工作以后,就难得回家去一趟了,偶尔去了,也常常是一顿饭的工夫,再没有过这月下品香的乐趣了。不知不觉中,老陈走了,再去时,他家的花园只剩下残垣败土了,一片萧条,往日里群芳争艳、蜂飞蝶舞的景致,早已随老陈而去,不复存在了。只是在我的内心深处,这位热爱花草、热爱生活、有闲情逸致的老人始终给我留下一个鲜活的印象,他的花园也给童年、青少年时期的我留下了很多难忘的美好回忆。
相比老陈,我岳父(在世时仅是同事)家的花园又是另一翻景致了。他不长于花草,独钟盆景。初到他家时,见到他屋后的花园里高低错落挤得满满的,全是盆景,甚是可观。这些盆景婀娜多姿、盘根错节、清秀古雅、千姿百态,意境无穷;品种也不少,有紫荆(学名“紫薇”)、榕树、梅花、红子棘等等。由于是同事,且他待人和善,人缘很好,我闲暇时常到他家去坐,偶尔会遇到他正在栽种或修剪盆景,这时他就会跟你细细聊聊其中的一些乐趣和心得。
他盆景里的植物除少数是在花鸟市场上淘得的外,大部分是自己上山去找寻采挖,山野中一株平常的植物,经过他剪裁、修凿一翻,再或高或矮、或圆或方选个合适的花盆,然后以一个最美观、最出造型的角度,或直或斜、或正或倒地裁上盆之后,一盆赏心悦目,给人无穷遐思的盆景便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了。不得不承认,在盆景方面,他的确是有一定造诣的。
虽然通过后天的打造,可以使一株造型普通的植物具有一定可观性,但真正有神韵的盆景,往往植物先天就是奇特的,至少具有可树性,这样经过略微的艺术修凿,便可收巧夺天工之效。但找寻品相奇特的植物,也如同寻宝,可遇不可求。
96年,我在兴仁县回龙镇的公路大修工地上管工地,岳父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在我工地上干活的一位民工家中就有一株苍老的紫荆花树,干壮根大,实在难得,想给他买,请我从中撮合。民工碍于我们之间的主雇关系,也没啥意见,但前提是须回家征得老母同意。我们都满心欢喜,心想,只要他同意,其老母又会有何异意呢?于是约定晚饭后,去他家中,敲定买树之事。
他家就住在离我们驻地不远的村子里。吃过晚饭,我们如约前往,民工早已在路边等着我们了。进屋前,岳父先引我看了一眼那棵紫荆花树,像一根断桩似的靠在墙根上,全身覆满了青苔,确实是有些年头了。民工的家很清贫,一座老旧的瓦房,屋内虽亮着灯,但没比傍晚的屋外亮多少,不过可以辨识人面罢了。他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老父已过世,家中就他与老母二人。老人独自在灶门前的火坑边烤火,不过六十岁左右的人,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民工向她介绍了我们的来意,但她很冷淡,不抬头打招呼,也不发一言,弄得她儿子也很过意不去。
见她不发话,最后民工干脆就代她作主:“您老要没意见,那就卖了?”
“不卖。除非我死了!”她自顾烤火,像跟我们有过结似的,很坚决地拒绝了。
见此情形,我们也只好识趣地告辞了。民工没办成此事,深感对不起我们,在送我们出门时,一个劲向我们解释:“实在是对不住你们了,就这样一棵半死不活的残树,也不知我母亲为什么舍不得卖?不过你们放心,我以后慢慢劝她,等她同意后我再告诉你们。”
世事难料。第二年,岳父在出差安顺时遭遇车祸,不幸离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很多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在回龙认识的熟人,他告诉我当年带我们看紫荆花树的那个民工的老母亲已经过世了,民工托他带话,如果还想买那棵树的话,可以抽时间去看。听了这话,我不禁一阵莫名的心酸,想买的走了,再也看不成了,不想卖的也走了,后人如何处理,她也顾不上了,但在有生之年,她毕竟执着地坚持过,她永远没有失去过那棵树。不知那棵树,包藏着她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让她如此不舍,至死不渝。
岳父过世后,虽然岳母也时常收拾打理,但花园里的盆景还是失色了很多,后来因为搬家,新家无处安置,岳母尽管万般不舍,也只能卖的卖,送的送,就留下了几盆大的紫荆花,放置在室外的公共区域里。
而今,因为拆迁又要搬家,再无处放了,内弟让她卖了算了,但岳母无论如何也不卖。因为我这里有花园,岳母就让我搬来养。春夏里,它们枝繁叶茂,让人感受着绿色的生机与活力;秋天,粉红色的花开满枝头,鲜艳夺目,花谢之后,在秋阳的点染下,叶片又红了,红得比枫叶更加灿烂,就连枝干也有了斑斑驳驳的红色;冬天里,红叶落完了,但亦可观,因为枝干根茎独特的造型,张显得更加完美;时间长了,当年岳父修凿的痕迹已慢慢被浸润吸收,当年绑在一起的枝丫也完全融为一体,更加自然而美丽了。
不了解的人,只知道这些盆景造型优美独特,而我,却于这优美独特中深知它们的来之不易,深知它们成长中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感受到那人面不知何处去,红花依旧叹秋风的惆怅!
花木也是有感情的,它以独特的方式延续着那些陪伴过它们的人的生命。而今,我总算明白当年民工的母亲为何至死也不卖那棵紫荆花树了,我更理解岳母的不舍,因为它不单单是一棵树,也是一份情感的寄托,它身上印刻着曾经的美好岁月,连接着不尽思念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