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路多为沥青公路,沥青公路以暗黑为主色,一直觉得它冷硬而沉默,缺少了属于生活的温情,直到有人脱口而出,“现在的路,好走了”。
【戒备与惭愧】
喜欢踩点(卡着最后的时间到达目的地),是上学时的淘气,是如今离家的不舍,就算冬天夜幕降临得有些早,摸黑也挡不住我又一次踩点回到单位为跟班学习人员安排的宿舍。一如往常的这个时候,公交站在黑夜里静默着,拉着行李箱的我是那个时间点为数不多的鲜活,而这晚我是唯一,那位老人是唯二。
他到站台后研究了许久透明橱窗里的公交指示牌,满头的白发却不佝偻的身体,仿佛用岁月凝聚了一身“正气”。所以我打算多管闲事了,正准备开口问他要去哪,我给他指一下路。刚好此时他一转身,向我看来,微笑开口:“美女”。我一惊,心想这是什么称呼,我闭上了准备管闲事的嘴,选择性失明和失聪。见我无动于衷,他径直向我走来,又一次开口,“美女”。带着酒气的“美女”,让我心里一紧,握紧了行李箱,轻轻推动,往后退了两步,他离我太近了。结果他又上前两步,几乎都挨着我了,再一次带着酒意开口,“美女”。我避无可避了,拉着脸开口:“老人家,怎么了?”。他毫不在意我的冷脸与冷待。“美女,你去哪啊?”,基于上面的教训我答:“我去遵义”。心想这醉醺醺的“糟老头”应该是附近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结果“糟老头”很高兴冲着我说:“美女,巧了,我也是去遵义的”。我的心沉了沉,他接着说:“美女,我们一起打车啊,我开钱”,精准地预判了我的下一步,这真的不是惯犯?无疑,公交才是更好的选择,“不用了,我等公交”。他接道,“那感情好,我60多了,有老年卡,我帮你刷”。话落,那辆让我第一次觉得漫长的公交终于到了,我没接话,以我最快速度上车刷钱,找了一个单人又最靠近后车门的座坐下,并把手指放在了紧急拨叫的位置,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果然,他还是落座在了我的前面。车上,他又转身侧头和我说话,“美女”二字非叫得我答应了,才肯说下一句,我从没这样害怕过被人叫“美女”。他如查户口一般问:“你去遵义做什么?你家里的人呢?你是一个人吗?你是南白的?你提着行李箱去高铁站还是春天堡车站……”。明明街上的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而我后背的冷汗在他越来越冒昧的问话下冒个不停,可他并没有任何的冒犯动作。我怀着一半害怕一半侥幸的心理支支吾吾应付了一路,终于到了换站的地方了,我想这是我换车速度最快的一次了。
他没上这辆车,我长长舒口气,他又隔窗喊:“美女”,舒到一半的气又提了上来。今晚不会非要去趟警局吧,开始怨怪自己“踩点”。他又喊“美女”,无奈的我拉开车窗看着他,他笑着说:“我问清楚了,我去老城坐304,不坐10路”。真是虚惊一场,我赶忙接:“我去航汽厂,我坐10路,老人家你快去坐你的车吧”。他往前走来,仰头与我说话:“你一个小丫头,独自出门又那么晚了,夜路不安全,也不晓得你家里人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的,我送你去航汽厂,我都和家里打电话讲好了,我先送你去,你安全到了我再回家去”。原来没有“尾随”我,是打电话和家人交代行踪去了。我有多久没有脸红了,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我笑着脱口而出:“老人家,现在的路,好走了,敞亮又安全着呢,别担心我,我会安全到达的”。他愣住了,也许是酒意还没散吧,然后他笑了:“是呀,现在的路,好走了,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临别,还记得要与我握手,“那小丫头,我就不送你了哦”,“好,谢谢爷爷!爷爷以后别叫美女了哦,小丫头更好听”。他点点头,也不知道那几分酒意清醒后还能不能想起来。
【温情与巧合】
最怕面对周日12点以后正安县客车站到大坎的那10公里路,因为途经思源中学,而又只有一趟公交,挤不上公交就意味需要付出近10倍的车费才能回到单位宿舍。怎么形容周日12点以后的那种拥挤呢,看到过影视剧里八九十年代挤车场面吧,与其无二。客车站不是9路公交车的起止点,这就意味着公交会停下来但不会再上人,所以凡是周日返回我都会选择18点30的最后一趟车,拥挤程度相对轻一些,但基本也无法上人,而我却往往享有一份独有的温情。
那时的我会“孑然一身”地等在站台上,公交司机总会扯着嗓子喊:“你们这些娃娃再往里面挪一步了,把这个小姑娘捎上,最后一班了”。那些站在车头活力四射的初、高中生就会跟着大喊:“你们往里面再挤挤咯,让这个小姐姐上来”。所以就算挤得不行我也能凭借自己只占用“立锥之地”的小小外形获得“优待”。即使一次有一位大叔与我一起等车,司机叔叔也会优先选择我,问就是“她小小一个,随便卡(kā,遵义方言,此处与“夹”同义)着就走了啊,你看你得行不嘛”,在那位大叔不知是同情还是羡慕的眼光中我默默享受了这份“优待”。仗着这份“优待”,我便总会在站台等候最后一班公交。
那一天与往日不同,有一位满头白发且佝偻着背的老奶奶与我一同等。她一只手紧紧拿着一本初中语文课本,另一只手拿着老年机紧紧贴着她的耳朵,而老年机里传出的声音我站在旁边都能清晰地听见:“奶奶,你到哪里了,你坐9路公交车,到了思源中学就下,我在校门口等你”,她回:“好好,我马上就来了,你别急哈”。挂完电话,她左右一看只有我在,她笑着问:“小姑娘,我去思源中学,是在这里坐9路车哈?”,我答:“嗯嗯”。她略带疑惑地看我,好嘛,是我声音小了,我提高音量,“是的,奶奶”,她眼角纹路更深了,满是笑意地感谢:“好好,谢谢你,小姑娘”。
“奶奶,您好大(多大)年纪了,怎么是您给孙子送书?”,“我今年70多了,家里没得其他人,他父母都在外面上班,只能我去了,我还没有去过他的学校,所以不晓得是不是在这里等车”,“没错,就是这里等9路车”。70多岁,与我外婆差不多的年纪,以前丢三落四让外婆给我送书的时候,我是没有负罪感的,但今日……
车到了,一如既往的拥挤,司机叔叔又是同样的招呼,娃娃们也一样催促着身边的小伙伴。我终于不能“默默”了,“叔叔,还有个奶奶要去思源中学给她孙子送书呢,能不能再挤挤啊”,终于,我和老奶奶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站在了投票的地方。老奶奶又接了一个电话,“奶奶,你到哪里了?”,“我上车了,我上车了,一哈哈(一会儿)就到了”,只顾着孙子着急用书的她似乎还没意识到回来将是一个大难题。我扯着嗓子问:“奶奶,您去给您孙子送书之后要怎么回来”,她理所当然地回我:“我又坐公交回来”,“奶奶,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您没有公交可以坐了哦,一会儿您让您孙子拿书之后给您滴滴打车,那边很少有出租车的”,她笑着说:“没关系嘛,现在的路,好走了,我一会儿走回来就是了”。望着车窗外沥青铺就的康庄大道,我沉默了。身旁那些闹着的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沉默了……
思源中学近在眼前,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回程的公交车不早不晚地经过思源中学,司机叔叔急忙向对面喊:“等到!”,对面的司机叔叔没听见,公交车错身而过的瞬间,刚才还沉默的公交车里传出不约而同的喊声,“等到,等到!”。回程的车停下来了,那一车的人在夜幕中等待那位给孙子送书的老人,而我与这车剩下的大人们各自奔赴自己的终点。
“现在的路,好走了”,原来冷硬而沉默的沥青公路也会讲述温情的故事……